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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向阴凉且阴寒的太晨宫近来有些热闹,且不是一般的热闹。
掌管仙宫的重霖采了一轮又一轮的茶,奈何还是入不敷出。
瞅着园中布满的各式花草,重霖心想着若是将此处拔光了全改种为茶树且为上等般,那该是件多好的事情。当然,也可以换成药草。
折颜上神开的方子中所列之物并不多,却都只有一个特点,难得,忒难得了。只是其中的一味药便让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重霖有点怀疑这是不是折颜上神故意所为。
后来被白浅上神见着了,白浅上神举着方子瞅了瞅,面无表情地出去了。三个时辰后,一大打药材被抬送进了太晨宫,外带两个低眉顺眼煎药的小仙娥。
重霖默默且淡定地听着墙角,这边白浅上神提起她四哥白真,那边折颜面露尴尬之色,瞬间悟了,原来折颜上神真是故意的。
只是,若是果真改种了茶树之类,身为解语小花的重霖以对帝君的了解,知道自己定会被用难以想象的方式处理掉。
屋内的白檀香又添了一次,香炉袅袅地升起雾白色烟缕。鎏金举盏滴漏子的“笃笃”声回荡在房内。远处似乎有空灵三慧妙音传来,太晨宫热闹之余,还是带着十足的寂静的。
因着倒霉的被帝君成亲时放了鸽子的帝后,为了帮帝君而仙元重伤沉睡不醒,一向威武且形象高大的帝君也难得的大失仙力,一时间众多相熟的人都赶了过来查看详情,奈何此等事情也不好帮忙,只得静静喝茶下棋以及偶尔侃句大山,边在此候着折颜上神的诊治,以便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前者白浅成玉,后者连宋苏陌叶。
担心凤九她爹知道这事后可能会到九重天上来讨个说法,界时免不了又是一番麻烦事,体贴的白浅上神也没告诉青丘那边所发生之事,隐瞒了下来,只说九儿消失了可能又跑到哪里游玩去了最近没有见过云云。
冥界近日也不大太平,谢孤洲忙得脱不开身,一张病态忧柔的脸熬的愈发嬴弱不堪,只得托司命来探看时帮他问候一声。
只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了无所去,捡了个地,蹲着手指在地上打画起圈圈,清秀的五官此刻却是愁云密布,化不开的忧郁。
连宋抚了抚茶,将嫩芽尽数拨开了去,待得空时凑了身过去调笑几句,两眼放光,一脸奸诈。“我说小燕,你最近这姐姐当的可好,今日怎的不同滚滚一起了?”
小燕一张俊脸羞得通红,两眼一翻只恨不能将眼前人灭了去,跳起来就忍不住大叫,“老子是男人是男人。冰块脸把他儿子领进去了。”凡是九重天的神仙们无不知道一件大事。帝君与帝后为了净化妙义慧明境的三毒浊息而双双身受重伤,这件事叫人略微觉得有些奇怪。(这里在七吧有热心吧友指出有不足之处 但是觉得不知如何改好 只得先放下)
帝后凤九虽是完成了兵藏之礼不过两三百年,承了东荒君位,成了青丘一位不容小觑的女君,然到底论年岁论经验还是小了点,受了重伤还尚可理解。可这自洪荒时期起出生入死浴血而归的帝君如今这般险些羽化的颓唐情景,着实让人惊讶。只能说难道是如今的妖界发展的愈发的能耐大了还是这底下又有别的什么隐情,众人实在难解。
然而最使大家好奇的,还是帝君心神向往失踪多年的帝后终于出现,以及……太晨宫中那突然多出来的小仙童。
对众仙而言,一位远古战神沉甸甸的功勋累绩,那都是过去的事,见证过的人能有多少,佩服佩服,膜拜膜拜就足已。朦胧的风月之事,不为人知的秘辛才永远是最引人注目的。
是以,当初成玉元君的评书,帝君为帝后出头的那段才是最受人欢迎且广受好评的。
大小仙官纷纷来到之前成玉元君开坛讲解之处三十三喜善天,巴巴期望着成玉元君能再出来讲上一讲,以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可是这颗期冀之心巴了三巴,苏摩花早已禁不住腾腾仙气而蜷起了花瓣萎作一团,自作怜态,成玉元君的半片衣角也难寻踪影。
人群之中,突然有一蚊呐之音响起,声虽小众人两耳尖尖听得委实清晰。那小仙娥水汪汪的眼眨巴几下,薄脸皮羞得粉红,灿若玫脂,将众人目光皆吸引了去才呐呐开口道,“奴婢前日离得老远似乎瞅见了三殿下同成玉元君,两人皆是面有怒色,奴婢还似乎隐约听到……三殿下说什么‘这事这样严肃,你是绝不能再去乱讲些什么了……’”
一时间,唏嘘感慨遗憾之声不绝入耳。
太子夜华他爷爷天君这一边也有些头疼。他发现原来他真的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天君。
东华私自去净化除妖没有告诉他一声,这让他有些不满,虽然这是十三天的事。但转念一想东华也不需要向他禀告什么。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并且让他有点略微难以启齿的就是自己经常同东华讲话时,语气中总是不知不觉带了商量。
这件事委实没有办法解决,东华是尊瑞气大神,得供着,不能得罪。
想到这里,天君忽得想到自己当初误以为东华寄情于知鹤身上,一心计算着想帮他,试图重新将知鹤召回到他身边。如今如此看来,不说感谢了,只要不招来这对新人恨都是很不错的了。好在知鹤自行主动回了谪居的仙山,免了他亲自开口,倒是少了件头疼事。
天君眯着眼睛观看下面笙歌乐舞,仙娥们眼波流转,款摆比对舞蹈,沉浸在了自己的思想里,殊不知道身旁天后在唤了数十声得不到回应后,脸色发黑,黑中带着铁青的那种。
天君有些得意。
“果然有时候,自己种的因,也会由别人吃果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凌驾于红尘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帝君如今也动了红鸾星,以青丘的凤九为帝后,这让内心其实也有着一颗八卦之心的天君每每想起都会内心很激动。奈何因着身份的缘故,天君只能冷下面来,表情严肃,用几声咳嗽来打断偷偷议论的众小仙娥们。
天后的脸色再次发紫,并带着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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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凤九醒来时,夜漏刚敲过三更。广寒宫的清辉一路铺来,给纱幔笼上了一层迷蒙。园中的萤火虫悠悠飞过来在凤九周围缭绕来去,凤九也还没有从初醒的眩晕中缓过来,灵台仍旧迷糊,像锅烧烂的米粥,需得搅搅作罢。
凤九这一觉睡得极长。
在这沉睡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往事在脑海走马观花而过。凤九只觉仿佛前脚还在为逃课怕被阿爹训斥,向阿娘撒娇装乖,后脚就已经变成了太晨宫门前的小侍女,为见心中的那个人而默默忍受知鹤的冷嘲热讽。后来总算是披上了大红嫁衣将作他人妇,四周却是空荡荡一片,良人未现,摸摸脸,满是湿漉漉的,有滚烫的液体不停地溢出眼眶,落下来,在礼服百合缎面上开出暗色小花。
乍乍一掠过的是义气的小燕壮士和有过师徒之缘的陌少,以及一袭紫衫。
一袭紫衫,想到这里,耳边仿佛有薄凉的唇浅浅擦过,温热的气息喷在发鬓。凤九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哆嗦,混沌的灵台瞬间清醒。
她记得自己分明是赶到了东华那里,为了帮他缓解局势生生受了缈落一掌。她记得东华当时慌了神,脸色煞白,说出的话,音都在清晰可辨地抖。她还记得自己诓他,让他同自己讲了几句情话。她以为,那时她二人便是已走向结束,天命果真是天命。
然后呢,凤九微微摇了摇头,原本松散的鬓发彻底散落下来垂在肩上,簪子钿花跌落在床沿,响起迟钝的“扑通”声。后面的事凤九饶是想破脑袋也没有了丝毫印象。
借着床榻边的夜明珠光芒凤九认出了自己现在身在太晨宫,东华的寝殿里。由自己经手改过的屏风还在,做剑匣时用过的小桌子搬在了窗前,上面还有所用雩埒玉的残留碎片,反射着星星点点光,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那么东华人呢,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东华他……他果真是羽化了罢?
凤九只觉眼前一黑,心里早已揪成了一团,慌慌忙忙就手脚并用爬下床向外跑去。奈何在床上躺了太久,双腿有些疲软。凤九脚刚着地,便沿着床沿一头栽了下去。
一只有力的手在她将与地面亲密接触时拦住了她。惊吓出来的魂还未定,凤九就听见一个凉凉的,熟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透着些许疲懒困倦。
“小白,你终于醒了。”
周围静谧得紧,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微微颤动引起的衣料摩擦声。萤火虫不知何时散了去,空气中弥漫着的白檀香,像是织成了一张网将凤九齐兜笼住,原本清醒的灵台又有点模糊起来。
凤九猛然抬起头,险些撞到了对方的下颌,一双美目将东华瞅了再瞅,忽得心生出一丝苍凉悲壮之感。
凡间有个话本子上这样形容一对许久未见的眷侣,阔别重逢时的感受——坐断南山一眼休。凤九只觉得,她这一眼,仿佛四海八荒都可为之舍弃不要。
视线两两相对,凤九清晰地从对方眸子里看到了映出的自己,喉咙一紧,连忙将头别了过去。幸好,帝君他还安好。凤九包了一包泪,圈在眼窝里不停地打转,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凤九心下默默感慨, 上天终是悲悯,给了她二人相聚之缘,这下他们总算是熬到了头吧。
东华将凤九揽入怀中,摸摸她一经折腾而凌乱的长发,眼波流转。看来折颜医术果然不错,小白醒了,虽然是在六个月后醒来的,好在到底没事了。
俯身下去凑近了凤九的耳畔,东华挑眉低声开口,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带了少见的浓浓委屈,有一瞬间凤九甚至以为是长大版团子在向她扁嘴咂咂诉苦。“小白,我听说,你教滚滚说,神仙都是没有父君的?”
凤九眼睛猛然睁大,惊讶于东华知道滚滚的存在。疑惑在脑海中转了圈,凤九想明白了,定是司命他们在她昏迷时,将滚滚领了来交与东华照看,也不知道他们同东华都说了什么,但愿不要将她的那些在幽司冥间时借酒消愁的老底都揭了出来。另外,也不知阿爹阿娘现在是否知道滚滚的存在,凤九狠狠地恶寒了一下,若是知道了,断然,自己三层皮非得都要被扒下来了不可。
待将后果思虑好了,凤九才神游回来,脑海中又浮现出帝君刚刚的委屈模样来,一时心神不稳。
良久,凤九回抱住了帝君,两只爪子在帝君背后扒拉着,弱弱地回答道,声音里带了难得的糯糯的甜腻,“帝君……你不也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嘛……”
帝君:……凤九这次醒来,率先激动的却是燕池梧。向来不大正经的折颜上神眯着眼从内室走出来,先是伸了个懒腰,再又打了个呵欠,待周围人都面露焦急之色才慢悠悠开口,“一切安好了,我回去找真真了。”话毕,捏了个决,不见了踪影。
众人皆是呆楞,只有小燕最先反应过来,念叨着“小九你终于醒了,不然看老子怎么教训冰块脸”边奔近内室。未料,帘子还未掀起,人先被掀飞了出来。
小燕歪倒在地上,嘴里嘟嘟囔囔“冰块脸你也太阴险了”诸如此类,然脸上终究是没了担忧之色。
连宋会心一笑,从棋案上捡了个子儿,踱到小燕身边,笑意盈盈,明显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我说小燕,是谁教训谁啊?”
不远处的苏陌叶默默地注视了会棋盘,又默默地注视了会连宋,揭开盖子呷了口茶,缓缓开口,一语出就将连宋神君噎在原地半天不得动弹。
他说,“三殿下,不就是要输了么,偷什么棋子儿,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输给我了。”
连宋:……
连宋心虚地瞧了眼在同白浅上神嗑瓜子,他心仪已久的成玉元君,眼中人此刻正闻声分了神过来,瞧着他指尖棋子,眉眼间带着嘲讽之意。
连宋君心里暗暗叫糟。完了,这下在成玉眼中他英俊潇洒为人端正的形象不保了。
虽然他在成玉元君的眼中从来就没有过形象。
其实凤九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儿子白滚滚在这里生活得还是挺滋润的。
在太晨宫的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带他四处溜达,给他讲他父君和娘亲的故事以及各种小道传说,比如成玉姐姐。也有人向他诉说他娘亲曾经被父君如何如何欺负,让他以后帮娘亲“报仇”,比如小燕姐姐。每次滚滚这么称呼时,对方总是憋红了脸,叉腰大声嚷嚷道“老子去你大爷的姐姐。”
“哦,小燕哥哥,不过你的腰带松了。”
小燕:……
还有一个人,模样也是个小娃娃,只是看着比他大些,偶尔会来找他玩,并向他表示羡慕自己能同娘亲一起睡觉之情。
听说这是他娘亲姑姑的儿子,滚滚每次都会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小叔,然后就看到对方蹲到角角里开始痛苦纠结辈分问题。
不过有一点不太好的是,这里的饭菜没有他娘亲做的好吃。滚滚摸摸扁下去的小肚子,真的很思念他娘亲做的饭,哪怕只是个白萝卜粥,而且这里居然是连白萝卜粥都没有的。
到底是个小孩子,滚滚很担心他娘亲,每日都会去看他娘亲。在他娘亲的床边总会守着一个人。这个人,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他说,“滚滚,我是你父君。”
滚滚现在早已知道不论凡人还是神仙,都是有父君的。他很疑惑为什么之前他的父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前来看过他同他娘亲。耳畔仿佛又响起他娘亲的话,“神仙界的小仙童们是可以只有娘亲没有爹爹的。”伴随的还有一个粗壮的玉米棒子被捏成粉碎的咔嚓声。话到嘴边,原本的质问却变成了疑问句。“你同九九吵架了,她不理你了吗?”
东华放下手中的药碗,定神望了他一会,滚滚瞅着对方的银发——同自己的一样的颜色,心里有点小兴奋,这是他的父君,看上去很厉害的他的父君,他是一个有父君的孩子。
那只温暖的大掌复覆上他的头顶,揉了揉,东华蓦地开口,声音低沉,“你该是叫娘亲的,滚滚。”
滚滚喜欢他父君揉他的脑袋。
后来他娘告诉他,这是他爹爹原来养狐狸时摸狐狸摸久了养成的习惯。滚滚不信,跑去问他父君,他父君听后,一脸高深莫测,点头告诉他他娘亲说得没错。
那个晚上,滚滚一个人在偏殿睡的觉,第二天一早,滚滚没能看见他娘亲起来一齐用早膳。
滚滚看上去年少老熟,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因为他娘亲比起他来更像个小孩子,不好好吃饭,头脑迷糊,有时说起话还语无伦次,时不时痛哭流涕,滚滚只能收起孩子气,让自己更成熟些,好照顾他娘亲。
他娘亲曾经还自言自语过,纠结于他这个性子是不是遗传。滚滚冷汗,敢情这个意思是遗传于他娘亲么?而如今,他有了父君,这个看上去很高大,有点沉默,关怀备至的父君将他娘亲照顾得很好。
滚滚看见他每天都会守在娘亲床边,亲自将药一勺一勺喂给九九,药流出来了便细细地一一擦去。他看见,他父君的眼神一直都很专注,眼眸中还有很深的东西。
扇子叔叔告诉他,这种事小孩子不要懂。然后成玉姐姐就会冷哼一声,斜睨着开口,“滚滚,别信这个不正经的叔叔,你父君那是欢喜你娘亲得紧”。一伸手护小鸡状,将滚滚拉的老远,唯恐避之不及。
滚滚看见伴随着“咔嚓”一声,扇子叔叔手中的白玉吊坠扇从中间断开了来。滚滚狠狠地吞了口口水。
夜明珠的光晕发散着,交错着将屋子照亮。滚滚在红木床旁支起的小榻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将一叠被褥折腾得凌乱。东华听见动静,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滚滚被看的有点不好意思,默不作声了会,直到觉得好意思了点才吱出声,我睡不着,我以前都是和九……娘亲一起睡的,晚上帮她把踢下去的被子再盖起来,可是她现在不踢被子了。
滚滚忐忑地看着东华,不知道他父君有没有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东华一双修长的手将太阳穴揉了揉,似乎有点头疼。滚滚不知道他是为自己不睡觉头疼还是为了小九头疼,又或者他只是感到头疼。
东华将滚滚抱了起来,放到床上,他娘亲旁边,看着滚滚不动声色地将露出的小肚皮拉的严实,开口轻笑,“哦?那倒是挺符合你娘亲她的性子。”帮滚滚盖好了被子,拨开落在脸颊的长碎发,东华一双眸子眯得狭长,攒出暖暖笑意。
滚滚一直在眯眼假寐。这个难度挺高,眯久了眼睛会很困,眼睫毛会抖,那样就会露馅了。
直待听着没有动静了,滚滚睁开眼睛,盯着床边支着睡着了的他的父君,默了会,钻进被窝里拱啊拱,拱到他父君跟前,靠着东华睡着了。
睡着的白滚滚不知道东华又睁开了眼,帮他把被子掖好,举止间满是脉脉温情,而后阖上了眼。
屋内的白檀香燃尽,夜间的凉风阵阵,卷起帘缦,将园中佛铃花瓣吹入屋内点点。待熏香的气息散去后,徒留有一室靡靡花香。夜明珠依旧发出圆润的光,屋内终于陷入静谧。
这静谧只持续到二更天便被打破了。一个人影从窗户飞身进来,却在落下时不幸趔趄了一下,身形不稳,撞到了花瓶,连带着一同摔倒在地上。
东华整整衣袖起身缓步踱到对方跟前,不言语,气势却有压倒人的趋势。
然而这位不是第一次闯入的仁兄只顾着自己,拍了拍屁股爬了起来,头也来不及抬起,丢包袱似的撂下几句话,又飞身出去不见了踪影。
东华凝神看着地上的碎片,回味着该仁兄壮士刚刚的话。“魔族这两天出了骚动,听说章尾山脉最近不大对头,似有魔族气息绕乱,老子回去看看,来向小九道个别。”
章尾山脉?东华眯眼想了会,才记起燕池梧似乎是魔族的少主,魔族出了事他的确需得露面。然过去那桩事,折颜墨渊并不知道后来所发生之事,惟是他因着久来交情之分,帮了她一把。
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东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很久都没有见过奉行了。
首先,看来以后还是要给窗户也下个禁罢。
三、
凤九醒来后,格外得粘人,对象是她太久未见的夫君东华,粘得连她阿爹阿娘都抛在了脑后顾不得了。
白浅上神再次体贴地将滚滚领了去洗梧宫,给她二人留个小世界。
其实她本来打算连同凤九一起领走。毕竟心肠软,东华当初做得再过分,这么久来他所受的折磨白浅还是看在眼里的。
想到东华仙力大失还默默为凤九剖了半颗心又是要奔赴羽化的,简直同当年夜华的举动如出一辙,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白浅端茶出神地看着一起玩耍的滚滚团子,一张脸在蒸蒸雾气中迷迷蒙蒙,上下沉浮看不清表情。
洗梧宫的小仙婢们本能地觉察到,她们素来冷漠持重的君上对此事没有明确表明态度,然表情竟比平时和煦了些,行为举止间如沐春风三月花开。她们以为,君上实乃助人为乐宽厚仁义的太子殿下。
传说中宽厚的太子殿下夜间处理完公务时,特地绕了远路,经过团子的庆云殿。
今夜雾气重了些,无忧球上的夜明珠光影斑驳,饶是努力也放不出透亮。远远就可听见里面两个小孩子的吵闹声,太子殿下微微一笑,眼中的光彩仿若璀璨星辰。一甩袖,太子殿下沉稳中带着急躁的步伐响起,人走向了长升殿方向,顷刻不见了踪影。无忧花枝蓄起的花苞悄然怒放,在朦胧珠光下皎白如玉,暗露芬芳。
重霖很忧伤。他觉得,近来太晨宫的仙娥婢女们有一大半都可以被遣散走了。倒不是因为太晨宫潦倒至此无事可做,而是有人将大半的活都揽了去。
比如每当重霖询问今日用何膳时,仙婢们都惊恐且无奈地指了指厨房,那里已经被下了数道结界,依稀可以看见里面那抹清丽的身影劳于灶台之间。
又比如,当帝君还未晨起时,便有一个人从寝殿中溜出来,将帝君要整理的园子统统打扫一番。
重霖觉得自己的命要不保了。
重霖哭丧着一张脸找到凤九,只怕没有给眼前的这位帝后跪下。本来一张年轻轻的脸硬生生皱成了老核桃。
重霖满脸可怜,真诚并沉痛道,“殿下,小臣斗胆说句,您身子刚刚大好些,这些事就交给我们来做吧。您的身子骨若是出了什么大碍,帝君定不会轻饶小仙的。”
凤九时值在给一株红叶树施花肥,突然听到重霖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将泥土尽数掀到了身上,条件反射“哎呀”了声。而待听完话后反而默不作声。凤九拉下挽得老高的袖子,将身上的泥土弹了去,顺便理了理压出的褶子,方才开口道,“我在床上躺了那么久,当然要运动运动嘛哈哈。”
说罢,为了增加可信度,还故意伸了一个姿态不大优美然分量十足的懒腰,额间凤羽花难得一见的明丽。
其实就是觉得,自己做了个混帐事,当然要弥补回来。凤九眼睛提溜圈,心下里暗暗添了句。
凤九从小到大做过不少混帐事,从来都是她阿爹打几下阿娘骂几下便不了了之,下次继续再犯。凤九从未心生过愧疚之感。
于东华,凤九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太混帐了。
这样想着,伤感的情绪被勾了出来,凤九面上有点泫然欲泣。待深呼了几口气,情绪稳当些了时,才又继续道,“重霖,今日的香掺了什么,迷的教人眼睛难受。”
重霖无语,眼皮抽了抽,纠结于要不要得罪眼前的这位帝后。
痛苦了一会,重霖咬咬牙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遂兑袖做了个揖,毕恭毕敬地说,“殿下,这园子中哪来的什么香炉?”
凤九:“……”
次日凤九晨醒来时,发现自她当日苏醒一见后便消失了数日的帝君此刻正坐在床尾,目光灼灼,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雕花床柱上的朵朵红梅张得凌厉,开得冷艳,衬着帝君的脸色愈发的苍白。帐子被风吹的鼓动,不时向东华面上拂去。
凤九知晓他的身子也不大好。念着狐狸心中的那点内疚感,凤九觉得有点小尴尬,张张嘴想说什么,支吾了几声,又闭上了嘴。
司命常常笑话凤九好坏不分,受伤自不知的傻,于帝君上头,更是一傻到底。
凤九一颗心生的玲珑。总会有很多事情让她很难过,凤九以为,装迷糊的话,挺一挺就且过去了。心若明镜,会不会压的人很累很痛。
是以,凤九明镜了一回。她咬着下唇嗫嚅着,眉头拧在了一起。
她问,“东华,你还娶我吗?”
东华却不同她理会,一把将她捞起来搂在怀里,瘦削的下巴抵在她肩头,吐息像把小刷子,拂在她颈上勾得心痒。
凤九有点慌神,她昨日贪图凉爽,重霖不肯给她换床薄被褥,她索性睡时只着了件月牙白色的纱衣,松松地拢在身上。
此刻,那件纱衣正随着帝君的动作渐渐下滑,有落下的趋势。
凤九一双手顿在半空中不敢动作,表情却是难得生动。东华闷闷地笑着,为她把衣裳揽好,将她扶正,眼睛清亮地看着她。
“小白,我这几日去找了个故人。”
凤九木然地点点头,没有反应过来东华能有何故人。
帝君继而伏在了她怀里,引得凤九又是一番惊吓,惊吓之余还带着脸红心跳。
东华低低的声音响起,是她向来喜欢的那个音调。 “放心,小白,是个男人。”
凤九:“……”
东华外出的这阵子,确然是见了个人,见了一位叫奉行的人。
彼时此人方清理完章尾山的杂花杂草在小屋内歇脚,自那件事以后他祖宗一向看这些东西不顺眼,定要挑眉捏决烧个干净方可罢休。
见到帝君,奉行连忙跪拜作揖,模样宛若帝君小园中那株莫名蔫倒的香树苗。
东华一向冷漠自持,只有在凤九面前才会有所变化。此番这件事,他并不想插手。即使身为朋友,他也无心去管后面发生的事情,凡事不过自有定数。
章尾山脉内似有隐隐雷声,偶尔伴随着几声哀呖凤鸣。腾腾魔力压抑不住地倾泻出,搅得一山难得安宁,山兽鹿鸟四下逃窜。
东华环视周围,望得漫不经心,奉行步步紧跟,走着胆战心惊。
自奉行跟着老祖宗起,东华何人他便相熟了。祖宗分给的八个书童,也是他亲自领了去一一交予的。奈何这些年月东华早已不是当年的那副模样。现在的东华名震四海八荒,虽然避世却无人敢轻视,为三界之所尊。奉行觉得,自己开不出任何口,说不出什么样的话,一句“见过帝君”说得喘了三句话才讲完。
东华并不同他计较,自己给自己倒了口茶方才坐下。瓷器轻撞声脆然入耳,东华抿了口,才将目光转到奉行身上。
奉行兢兢业业,将东华所言一字不漏记了心里,帝君果然还是一如当年,字字节省,几句话就了结了消失了踪影。
帝君同他讲,“过去的事情难裁对错,她恨便也随她,做好你自己的本责便好。”
奉行面上的表情悲喜难辨,前些日子这里的小地仙同他八卦时曾提起,墨渊上神近日居然要成亲了。奉行掩面对着山底长叹了一声,身影萧索,不知在为谁忧。
连绵仙气扑了开来,碧海苍灵果真如帝君当初所交待般,一切皆变幻了模样。
浩淼灵泉夹出的水道间错种植着葡萄柚子,是满目而来的青绿色,日光下来影影绰绰,映衬着水中鱼虾戏莲,仿若无所依地空游。
观景台子旁果然挖了个温泉池子,一汪热气腾腾的碧水温温吞吞,绿盈盈的波光扰乱了视线;花园旁真真辟了个菜园子,五颜六色各样式的蔬菜将空地填的充实,伏地是伏地的,缠藤的攀在了搭的竹架子上,错错落落倒是来的赏心悦目。
埋入灵泉底部的种子被催生的拔地而起,开出各式花朵,香气交织,透出一股醉人的味道,一切皆可看出整顿者的用心。
知晓帝君已将此处打点好,未曾料得竟是这样细致的好,凤九惆怅地在帝君脸上摸了把,待吃足了豆腐后猫进帝君的怀里,压着嗓子低低笑了一声,道,“你都将这里布置好了,让我做什么呢?”
努力想装着严肃,奈何唇边早已遮不住笑意,凤九还未等帝君有所回答,又接过口扳指头计算道。
“哎呀,我就只能给你做饭带滚滚了。”
东华很是赞同,沉声道:“不错,我很喜欢。”
斜月横天,疏星炯炯,夜里流光相皎洁,并未到这月时鸾鸟来跳百鸟朝凤的时候。仍是清风盈袖,暗香浮动,红叶树点缀的坡土后佛铃花海铺满了一地。云起雾涌,凤九这才留意到不知何时,空中飘起卷瓣的凤翎花,散发着圈状光晕,醉了人的雅致。
极好的景,记忆与那时的样子重合,女儿节的那晚,扮成息泽的帝君带她游了一场女儿节。那时她告诉帝君,她过得很开心,却忘了加上,那是她自小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女儿节。如此美好到让她在最恨帝君时都心心念念。
凤九窝在东华怀里,望着九天星辰,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同帝君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凤九指尖乍乍穿过帝君的银发,心下一动,想起以前看过的姑姑一个话本子来,“琉璃梳子抚青丝……”正兀自轻声念着,恰好此时一只不知名的灵鸟儿低低掠过,落下了一尾艳丽的翎毛。
下半句未开出口,一个甜腻的东西正放入她口中,凤九未料到帝君突然此举,险些立刻吐了出来。
但是最终还是吐了出来,凤九屈膝呛着咳嗽了半天,“你”字连叫了好几声,看到地上那东西,方知帝君是喂了她晨起做的狐狸蜜糖。
帝君疑惑地看了一会地上糖狐狸的“遗体”,斟酌道:“原来你这次做的是这样难吃罢,幸好我还没有尝。”
凤九很想一掌挥上去,奈何这样做只会徒增危险。努力抑制住了打人的冲动,凤九思虑了半晌,扬起头,大大地咧出个笑容,眉眼弯弯里带着十足的狡黠。
凤九甜甜地叫道:“夫君……”
说罢,凤九自己先一阵鸡皮疙瘩,心下想着武打不过,文报该是恶心到他了,这该是报复回来了罢,哪想还未来得及逃走,便已被帝君连人放倒在地。
夜虫开始了细碎的对歌,一低一高的叹咏调,凉风袭来,东华垂落下来的发丝拂至凤九的脸颊,有些发痒。
凤九记得缈落曾说过,帝君的心中住了一片佛铃花海,眼下入了这景的人是她白凤九。
佛铃花映衬下,帝君愈显得疏眉星眼,清朗俊秀。俊秀的东华揉了揉凤九的脸,从容地道:“乖,再叫一声来听听。”
凤九:“……”
四、
树上鸟语,地上花香。凤九同东华在碧海苍灵度了七日,方才姗姗回了太晨宫。碧海苍灵仙气厚重,极其适宜修身养体。凤九正是念着这缘故才同东华同去,顺便向重霖那里抓了几包药揣着。
如今看着帝君脸色好了很多,红润了些,也不再咳嗽,凤九一颗提着的心放下了。
重霖诚诚恳恳地跟在身后,毕恭毕敬将一张两式喜帖呈上,东华只是瞥了眼拾阶而入,任由凤九兴冲冲好奇地接过。在看见姓名时瞪大了眼,凤九脚下一滑险些被门槛绊倒。
她觉得,是不是这几天在碧海苍灵,外面都沧海桑田了
喜帖夹页里新郎一栏,端端的两个大字。
墨渊。
凤九在去接滚滚回去时,委婉且含蓄地向白浅表示了自己并非是个八卦之人,奈何这件事这样惊人不凡,还是要尚且同她姑姑讨论讨论的。
白浅上神咂舌表示自己初闻时也很惊讶。
墨渊作为一位上神,且为一位宝相庄严的远古战神,鲜少近女色。四海八荒虽然觉得此间再无女子可配得上墨渊,但除去这个不说,众人觉得,墨渊莫非是个断袖不成。
白浅曾私下里想过,为什么墨渊会将魂魄放到叠雍体内来养呢。四海八荒这么多神仙,哪个不比叠雍差。比如,若是放到了折颜身上,定是要早回来把千儿年的。但这只是想想,师父回来后的某天,她听到的半角话语,什么灰飞湮灭啊托梦的,还有折颜那少见的严肃表情,已经充分说明了,师父近过女色,而且貌似还挺……轰轰烈烈?
但是这些年岁了,曾经的司音现今的白浅都换回了女娇娥,已同夜华结了夫妻嫁入了九重天之上,尚且身为师父的墨渊不知大了她多少轮,如今成亲也倒还算符合常理。
“不过就是可惜了,知晓实情最多的折颜,这会倒是夹紧了嘴任何风都不肯透漏,搬出你小舅来也没有用。。”
白浅遗憾了会,将最后一颗瓜子同凤九手下抢了去,折身进了厨房内,为他夫君端粥送进去了。
凤九坐在原地,若有所思。
而折颜对此的回应是,“小九啊,你问我不如去问东华。”
凤九狐疑地表示不相信,东华边嗑瓜子边目露精光,眉飞色舞同旁人八卦,这个场景饶是想象力再丰富,她也无法想象出。若是对象换成了折颜,瓜子怎么够他折腾,还需来些花生板栗的。不用多说,他定是要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罢。直待到了良辰吉日,墨渊上身他成亲的那一天,昆仑墟连带着九重天皆一派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景象。四处张灯结彩,爆竹声起连成一片,一反往日昆仑墟庄重严谨的模样来。
当家人令羽头一次张罗亲事没有经验,招来了师弟们一同帮忙,也将这事办的利落漂亮。芙蓉花样的宫灯由昆仑墟直铺到了九重天上,相当宏大的场面,吸足了颜面。
天君这天特意免了朝拜,拖家带口的赶了去,众大小仙官也都面露喜色,相互寒暄着,纷纷携礼前往捧场。
渴望在墨渊婚礼上遇见个心仪公子哥的仙娥们,云鬓绕肩,单着了二两轻纱七斤钗珠,羞答答地扭转腰肢,一同前去了。
入了座的折颜,眼皮突然跳了起来,心下觉得不妙。但看周围人人喜色,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只得压下了心中情绪,给一旁的白真剥起了核桃。
唔,核桃这东西好,补脑。
连宋眼见着他的忘年交东华帝君未出现在座上,同自己讲的来的夜华正在和煦地喝茶吸引桃花。连宋望了望自己的十里桃花心尖上的成玉元君,此时这位妙人在帮忙照看小天孙无暇其他,连宋觉得很郁闷很孤单。
孤单的连宋元军同座下人寒暄了几句,杯子一转,目光投向了方才入座的司命。
司命被唤了过来,兑着袖子毕恭毕敬。连宋递了他一杯茶,同他八卦起来。
“本君听闻,墨渊他原先要娶的女子并非眼下这个,而是另有其人?”
司命素来熟知天上地下各类八卦,可有关墨渊的他着实不知多少。此时听到连宋问起,只得硬着头皮扁嘴道,“三殿下此言非虚。小仙听闻墨渊上神原先是属意过魔族的那位老祖宗,名唤少绾的女子。后来最后一次神魔大战,那位老祖宗丢了性命,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连宋兴趣被撩了起来,坐正了身子,点点头,“继续说。”
司命隔着茶水间的腾腾雾气瞟了眼折颜上神,真挚道,“后面的小仙实在不知,听闻折颜上神同墨渊上神曾为并肩之友,不如三殿下同他问一问。”
番外
如果说去父神的水沼泽进学是我凭生脑子被门夹的最厉害的一回,那么这件事就是我水进得最多的一次。
我救了墨渊。
那时父神母神相继羽化不久,向来如履薄冰的五族六界平衡终于被打破。一些在学堂上过学的知识分子们纷纷迅速运用起了自己所学知识,投入到了新的一轮征战中。
所以,在战场上,你常常可以看到一个人手拿一只钓鱼竿率领千军万马,也可以还有人手持一本佛经奋力杀敌口中喃喃念着阿弥陀佛经。
我向庆姜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们要称霸,要让魔族的光辉照耀在每个地方。
杀敌不眨眼的冷血庆姜听到了后,一个哆嗦手中的地瓜掉到了地上,我看着他眉头紧锁,猜测他又陷入了新一轮害怕我同他争地位的恐惧之中。
这死孩子何必呢。我同他讲过,我不会争头头的地位的,他偏不信。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当不了魔族的头头,因为我外面如何如何厉害,终究是个女子,有着女子特有的软肋。
比如女子易动心,所以现在用美人计的将领越来越少,谁知道送过去的这些美人会不会爱上敌人反而背叛了自己。
我不是美人,却爱上了墨渊。
谁能想象到一个素来清冷清冷的人,受重伤昏迷的样子?
我当时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趁机杀他,谁伤了他我不知道,我觉得若是知道了,我一定会送那个人好多美人聊表谢意,谢谢他给了我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蹲在他头边,最后一遍仔细打量起他来。
他那向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终于有些凌乱,发丝粘在了脸颊,下巴上,我替他一一拨了开。向来喜欢皱起的眉毛舒展开来,本来一双凝眸此刻紧闭着。额上,肩上乃至胸膛,皆是斑驳血脂。
这最后一眼,我看得心满意足。
事就坏在我没有利落动手。翻手下剑,却在离他胸膛一寸时堪堪收住,扭了手腕。
他念了一个词。极其轻,轻到我觉得自己幻听了。他唤道,“娘亲。”
我盯着他一时气结。这是个怎样的人,让我又气又笑。同时,我也觉得我很嫉妒他。作为一个由母神从肚子里生出来的人,受伤时还有得“父亲”“母亲”的叫,像我这一个从蛋里面爬出来的,能唤甚?
但是下一刻我就嫉妒不起来了,气消了一大半。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叫了我的名字。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试图确认他是不是醒了。他没有醒, 他在发高烧。
我无论如何再也下不去手,剑复比了比还是收了回去。我觉得自己有愧于魔族的老祖宗,但是情字上面我到底躲不过。施术将他身上的伤都愈合了起来,于这高烧不醒我没有了办法。这事要是搁我们魔族,以毒攻毒喂几个虫子撑撑几天就过去了。
于墨渊可不行。
我思想挣扎了许久,终于决定下个好心将他背去了神族,甚至还隔空传音给奉行说我去玩一圈让他不用担心。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怒于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蠢那么二百五,没有想过这是否是个圈套。
我一直将他背至他的行宫门口。松了口气,将他置在地上,我还特意将那块土捏决温了下防止他再受凉,这样好的地暖我在魔族都从未享受过,可是我却没能离了开来。
一群人围在了我身旁立剑对着我,仙气飘飘道貌岸然。墨渊从我身后站了起来,神色之间从容又淡定。他将袖子拢好,对身边的人说,“可别杀了她,就只当是给魔族一个教训罢了。”他的小师妹走了过来,倚在他身旁,白的衣袍黑的长发,正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明白了,当你爱错了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是错路。
那天我重伤回到了魔族。奉行满面心疼肉疼地看着我却无能为力。我朝他摇摇头表示没事。他跟了我这么久,烂摊子收得极好,却没有学会治伤,治心上的伤。
奉行找了东华来帮忙。东华下手挺重,力道间几欲让我哭出来。我咬着袖子撑着不吭一声,却被他戳了脑袋。他面无表情,那副万年面瘫脸不能再面瘫。东华同我讲,“你养鱼了。”此刻正是黄昏,未到点灯的时候,光线昏暗衬着他的一张脸愈发清冷。清冷得像某个人。我将他推了开,接过药自个在胳膊上涂抹起来。
我道,“我是少绾,是魔族的祖宗。与神族势不两立。”
东华最近不大清闲,总有人带着自己的头头找他复仇去。外伤治完同我送了几坛酒,交待了几句便回了碧海苍灵。
东华这酒送的深得我心,才一坛下肚我便睡了足足十日。
庆姜闻言,表示很高兴。我这一番伤情不管世事,令他终于放心自己的地位了。
后来,后来呢?
我知道东华闯魔族夺孟浩之爪,知道折颜避世不论战事,知道神族受到了东荒凡人的爱戴。奉行每日都向我讲着各种各样的事,可是这醉醒之间,一切皆再与我无关。
番外
昆仑墟向来清规戒律,纪律严明。
娑罗双叶落低垂,月光铺了一地,将石道照的透亮有如空明积水。树影斑驳,更衬院中之静。
当年的那些弟子皆已各回其职,唯有九弟子令羽继续替师父照理。新招来的这些弟子饶是聪慧,论起性子来倒极其不稳。这也不能怪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总要顽劣一阵子,若个个都沉静,耐心钻研佛理武艺,那也委实是个人才。
令羽检查好最后一扇门窗,回头,看见师父屋内的烛火仍是没有灭去。
自他小的时候来到了昆仑墟,就未曾见过师父早早入寝过。
令羽以为,在那之前,师父是不是亦此这般。
夜色转浓,月色如洗。墨渊立在案头,久久不见困意。
蟒袍早已脱下叠好放在了几上,喜庆的红色入了眼,浮现眼帘的却是另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厌于打扮,一头秀美长发总喜欢松松用几个簪钗挽住,不顾形象地撸起袖子跟人大干一场,虽然举止粗鲁却有着难得无畏无惧的天真。她喜欢用拳头解决事情。
那时,他只觉得,该是离她远些的好。这样的女子,实在是不成体统,难成气候。
这个女子,据说是魔族的老祖宗,喜好打架,身边总跟了个任劳任怨的管家子。这个女子,名唤少绾。
进学的日子于漫长的年岁里,他只觉得短暂。小师妹向他提起少绾为人残暴如何如何欺凌弱小时,他正在习字。那时自己已同少绾坐了许久的同桌之人,他头也不抬,眉头微皱,淡淡开口,“荒谬。”良久未听到小师妹的回答,他以为人已走了,直待抬起头洗笔才发现对方正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小师妹颤颤巍巍地质问他,“师兄何出此言?师兄不是……很讨厌她吗?”,向来姣好的容貌此时有些微微扭曲。洗笔的手一顿,溅起星点水花,墨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动了心,虽然只有一点。后来父神母神羽化,天地大乱,各族纷纷开始争起了地盘,其中,以魔族最猖狂。
大家没有了办法,前阵子同鬼族战时精力大耗,实在需要休整一番,奈何魔族的骚扰不断,常有捉襟见肘之感。他浮了浮茶,良久,才道,“交给我吧。”待一口茶咽下,心下已考虑周全。
折颜来要茶吃时问了他,有何打算。 他将新泡制好的桃花倒入了壶中,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满是从容。“先把少绾引开,霖羲山那里是个易攻难守的好地方,我们便从那里出击,一举得胜。”
折颜笑了笑,眉目间全是奸诈,探了身子过来同他道,“少绾虽然能打,却是在你之下的。你将她引开,是怕她杀了你们的人,还是,”话至此处,投了一尾意味深长的笑,“还是你怕她卷入其中被伤着呢?”
门外突然有瓷器打碎的声音,折颜立即捏决开了门,他略略一抬头,看见小师妹正站在门槛旁,低着头看不见表情,糕点的碎屑撒在地上,一地碎片。
折颜一脸看好事的样子端坐了住,冲他比比手势。他继续烧水,未同折颜理会,低低道了声,“你走吧。”
直待少绾被众人包围住时,他亦惊了三分。少绾的那副样子令他至今难忘。一双美目瞪得大大的盯着自己,满眼的不相信。小师妹一步一步地向这里走了过来,小师妹仙力并不差,隔了空传音过来入了他的耳,仿若同他讲悄悄话般,柔柔的声音中夹杂了满腔的妒意。“我给师兄找了这么好的一个打击魔族的机会,不知这狠手是师兄自己来还是我代而劳之?”
为了不被少绾怀疑,他在装昏时早已关了五感,因而被小师妹跟了去。第一次,他觉得除了面前的少绾,女子是这样的让人厌倦。仓促交代了几句,他扭过身子,步履匆忙地回了屋内,自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小师妹从中做了阻拦,最后霖羲山也没有攻打成,那是自他出生来第一次动这样大的怒。他令人将小师妹用捆仙绳捆了去,在佛堂关禁闭。众人皆是惊讶。
烛火将影子拉得长了些,晚风吹进来,一时间烛火摇摆不定。他很想问少绾一句,为何那时没有发现有人盯了上。
不需要答案,他心里明了。
所以,墨渊,不要动心,那会伤害所有人。
你要做的,是大我,是保护苍生。
小师妹不久被放了出来,他从未对小师妹讲过一句。战事连绵,轩辕现世,手起手落之间,断的是敌,亦是红尘。


直到最后一次神魔大战时久久未见的女子现了现场,率敌厮杀。轩辕剑破空刺入了她的胸膛,墨渊突然有一瞬愣神,他出的并非杀招,她却只是迎向剑头,调整身形至最致命的地方。
墨渊握着轩辕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她梨涡浅浅,笑出了声,一脸无奈。她道,“墨渊,在他人眼中你很完美,在我这里,”她顿了顿,指指自己胸口,“你却很残忍。”
倒下前,她最后一句话是,“我恨你,墨渊。”
神族胜利了。然他全身无力,心如山倒。抽回了剑,墨渊将她揽在怀里,一时间呼吸都变得有些吃力。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这样的拥抱。
极其轻的一个吻,像羽毛拂过,落在她额头。
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
一个人踉跄奔了过来,墨渊闻声迅速收手起身,此人跪在她身边哭倒。墨渊认出这正是跟随她的奉行。
一时无话。
那日仲尹寻来时同他讲少绾曾托过梦给他。恍惚间,当年之事已经变得朦朦胧胧,他怔了怔,才记起少绾。
折颜待人走后,同他念叨,“当年之事都过去了别再想了。不过,我猜你不收女徒弟同那个坏事的师妹脱不了关系罢。”
他就着水汽饮下一口茶,神色全收于杯中,不言不语。
蜡滴到了尽头,光芒转暗,风声轻起,宛若女子若有若无的低叹。
昆仑墟上的宴会正是开得如火如荼之时,席座间言笑晏晏,笙歌乐舞好不痛快。寂寞的连宋神君没能听完八卦。太子殿下夜华君放下握于手中的杯子,轻咳了一声,手指在桌上“笃笃”敲了几个点子,心有灵犀的连宋知道,自己又要被叫去拿来挡桃花了,无奈地同时心下直怪白浅迟迟不来。
连宋觉得,他这个三叔做得,委实不像三叔了,三弟还差不多。
司命眼见自己被放过,松了口气,好在八卦宝典的牌子到底没有被砸,正是新的歌舞姬表演的时候,司命透过团团撩起的粉色轻纱,努力地向折颜方向望去。
弯过月亮门,娑罗树交错着,叶间的淡黄色小花织出香甜的气味来。一排厢房此时却宛若一个四四方方的囚笼。
凤九咬着一块帕子,怨念地瞪着将她关起来的帝君,说不出来话。
凤九没什么别的特殊爱好,就喜欢凑热闹。大大小小,无论好坏,只要人多势必要去凑上那么一脚。
眼见其他的小仙婢们都得到了批准,这个施粉那个涂黛地去捧了场,整个太晨宫空荡荡的,由此愈发显得空旷安静。凤九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很痛苦,特别的痛苦。
东华感受到她的目光,调香的手一顿,自茶色案几上捡了个帕子扔给凤九。
凤九接过帕子翻来覆去,看花色看样子都是极其普通的样子,弄不出什么名堂,低低地“嗳”了一声表示疑惑。东华继续向捣舂里慢慢倾倒灵水,研磨间安息香的气味铺散开。东华手上动作未停,仍是垂头伏目,解释道:“那块帕子咬湿了,换这个。”
那块翠绿绿的小罗帕被凤九扔进了燃火的雕花小炉中,顷刻烧成了灰没了踪影。凤九的脸绿的如同刚刚还在世的小方帕。
事实证明,东华将她关了去委实是个明智的选择。
听太晨宫中去回来的小狐狸仙婢讲,那日不知为何,新娘迟迟未到,听说像是轿子抬到了章尾山时被滚下来的巨石挡了去路。本来热闹的宴会只能中断,大家都是悻悻,一时间不知何语,场面颇有让人尴尬之氛。
好在新娘子倒是无事,就是误了良辰,墨渊上神他只能待七百年后的下个吉日成亲了。
这个小宫娥顺便还含蓄地猜测了一下,帝君当初迎娶帝后时遇到了麻烦事不见了人影。墨渊上神成亲新娘子也按着吉时来不了。莫非,但凡大人物者总也不能正常成功地成好亲。
说罢,又带感慨了番,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能将恭谨严肃不近女色的墨渊上神吸引住谈婚论嫁。
凤九啧啧,夸小狐狸表现甚好,再次陷入了若有所思。
是夜,凤九将滚滚安置好,扑到了东华身旁。守宫的小仙婢们都面红耳赤地退了下,为他们将灯掌好门关牢,临走时还投之以一个暧昧的眼神。凤九咬牙切齿,她们这可误会大了。
凤九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手揪着帝君的衣服扭了再扭,阴恻恻道,“其实你是喜欢墨渊罢,我听说他成亲出了岔子,是不是你使的绊子?你将我关起来是怕我识破发现了罢?”
顿了顿,凤九注意到帝君的万年面瘫脸终于有了点波澜,一双眼里深意悠悠,心下抖了抖,直的理壮的气又缩了回去。 再次开口果然底气大打折扣,“不过话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东华目露艰难地看着凤九,无奈地表示,“你赢了。”
下一刻天旋地转,凤九被压在了床铺上,背贴着祥云褥子,头顶是紫色烟罗帐。栾鸟双飞的串珠挂在床头,相撞来去晃得眼晕。
凤九挣扎了下,奈何力气不如帝君。
占着主导地位的帝君撑着脑袋,一手将她的头发解开来揉得散乱,连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沉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小白,需要我向你证明我喜欢的究竟是谁吗?”
凤九瞬间慌了神,再挣扎不过也要赶紧逃了。奈何实在是惊恐地厉害,忘了原身是狐狸,变了回去的话,帝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向她讨着什么便宜的。
帝君好事地看了会热闹,挑眉将灯灭了去,松开手翻身入了定,一套动作坐下来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凤九傻了眼,手顿在半空中,僵硬着保持刚刚的动作,一时间说不上来庆幸还是失望。
窗外云卷云舒,大的菩提叶子上结出清露,园中小溪水汩汩而淌,鸟也朦胧,帘卷海棠也红。所陀鸟成对儿栖在之上,相拥而眠。
一抹红色闪了一瞬,一丝异样的气息掠去,下一秒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仿若是何事都未曾发生。大的菩提叶子积多了露水,无力垂搭下来。夜色更浓。
凤九清晨唤重霖搬了张小桌子支在园中,取的正是能观小凉亭景致的地,一碟碟水晶小糕点不上来,上了釉的青瓷碗盛着热气稀粥,一家人围坐下来吃得其乐融融。
滚滚埋头吭哧吭哧吃粥,小银勺恨不能一次将粥舀完,狼吞虎咽没有消停。
昨天夜里他娘亲没有给他做什么宵夜,正逢白浅携了阿离一同去昆仑墟凑热闹,将他也带了去。结果,不仅新娘子没有来,宴会中途就散了去让他也没能吃到什么,这委实是将他饿得有些过了。
滚滚顺着碗沿眼睛偷瞄着过去,从他娘亲转到了他父君身上。他父君此刻正将茶水更了一轮,剥起了昨天重霖捎回的山竹果子来。紫色的汁水将父君的指甲尖尖染上色来,唔,同他身上的衣裳颜色正衬。去皮之后露了出来的便是滚滚在凡间时常吃的多汁白玉果子。
滚滚嘴里正含着一口粥,见他父君剥好了果子,小手伸着出去够着也想要,奈何人小,险些将碗碰倒也够不着,只得眼睁睁看着自个儿娘亲坦然地接过果子,一口解决。
滚滚的一颗幼小心灵,化成玻璃碎了一地。
滚滚今日的衣服是宫里的一个好心小姐姐帮他穿的,未曾有他娘亲那么细致,到底衣襟什么的扣得严实紧了些不太舒服。滚滚肚子胀得厉害,吵着让他娘亲给松松。
回到娘亲怀抱时,滚滚突然想起阿离表舅昨天告诉自己,父君曾经吓唬过他,说如果阿离是自己父君的孩子,他会为了不让阿离同娘亲睡觉,把他送到昆仑墟学艺,几万年不带回来的那种。
滚滚默默地想,这大概就是亲生和非亲生的区别吧,自己就没有被父君送过去。他娘亲的秀发极长,滚滚闻着那股好闻的清香,顿时觉得自己好像也是几天没有待在娘亲跟前了。
松好了衣服的白滚滚小小地伸展一下,想要踩着椅子去拿果子吃,奈何凳子对于他的小身板而言有些重了,滚滚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
一只手伸了过来扶住了他,帮他把凳子扶正顺便掐上了他的小脸蛋向外扯扯。这双手不似她娘亲那般柔荑,也不似他父君那般的宽厚,指甲修的圆润却将他的脸捏的生疼。
滚滚吃惊地瞪着眼前人,一时不敢说什么,支支吾吾,只得抱以惊恐万分的眼神投之于他娘亲父君。
眼前人一身火红的衣裳,刺目有如艳丽的俱苏摩花,头上零零星星戴了几个首饰就作罢,眉毛弯弯,眼睛水灵的堪堪胜过他娘亲。
这相貌是挺好看的,不过绝没有他娘亲漂亮,哪里有儿子说自己娘亲不如别人好看的。滚滚两手在空中刨来刨去,却连对方的衣角也够不到
眼前人松了手,坐了下来,望的虽是他娘亲,对着笑的也是他娘亲,话却是同他的父君讲起。
只见她竟自拿了一块果子入口,细细咀嚼,咽下后方才凉凉开口道,“我说东华,许久不见,你居然娶媳妇了啊。啊对了还有,你屋子不错,我昨晚逛了一圈。”
一个薄玉钿插的松了些,“啪嗒”砸在了桌面上。滚滚望着桌子底下,什么都看不到。
这位不速之客淡定地用衣袖擦了擦嘴,顺带着将手上的汁水抹了去,将钿叶拨到了地上,方抬起了头来,目不转睛从容地盯着东华,平静道,“东西年代久远了点,不禁带,走走就掉。”
滚滚瞟见他娘亲变了的脸色缓了缓,知晓此时不是自己小孩子该在场的时候,一遛烟跑回去了自己的房子,没有丝毫刚刚吃足的困劲。
这时,一个毕恭毕敬甚至发抖的人才跟了上来,默默地踢走地上的碎玉,弯腰鞠躬在红衣女子身旁嘀咕不停。他偷瞄了眼东华,这厮此刻的目光专注于果子上并未看这里,遂才面带忐忑道“我说祖宗,东华帝君虽是至交,但咱们来了还是应该走正门,您刚刚醒来,不识这些年的变故。咱们少惹事的好。”
东华放下剥了一半的果子,擦净了手,又抿了口茶,将凤九向身边靠了靠,完全忽略了后来者。
东华淡淡开口,“少绾,我儿子是你可欺负的?”
凤九听到“少绾”这两个字,脸上的不高兴一扫而空,一双眼睛睁得亮晶晶。
她原来因为想尽可能地了解东华的缘故,将上古史学了个透,少绾她自是知道其名,魔族的老祖宗了。听说是羽化了,可如今能够亲眼看到,有些奇怪,但还是,这真是太好了!
少绾端起杯子的手一抖,茶水撒了一半出来,秀眉扬得老高。“你儿子?我以为那你重孙子来着,东华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凤九兴冲冲地小脸闻言立刻垮了下来,心下直哀叹,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这魔族祖宗的嘴跟帝君一样毒……
五、
少绾前来时,并未让任何其他人瞧见,其实瞧见了也并无关系,她沉睡了那么久,和她一时期的人,见过她知晓她何样的,除了昆仑墟的墨渊,太晨宫的东华,十里桃林的折颜和青丘白止,其余的神仙魔族各位,皆是能死的死该羽化的羽化,魂飞魄散的不在少数。
尚且,如今少绾的这幅模样,几乎无人会同她将魔族好战的祖宗联系起来。只因貌还是原貌,精神气足十足再也未有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风采。眼波下那淡淡的不符其人的怨是消散不掉的。
少绾见到东华,只问了一个问题,却让东华沉默地转着杯子,无言无语。
少绾问东华,“如果我要同墨渊开战,你会站在谁这边?”
少绾以为,东华定是懒得回答了,她问之前就寻思着会不会白问了。
她确实想对了,帝君对这个问题确然没有想法。东华从前就跟她表示过,如果是想多几个学童多几个小兵甚至多几个人来试试拳头,他自然会出手。然这种儿女情长他是不会管的。以前不管,现下更不会管。
凤九难得听到了这样子劲爆的八卦,一时间激动的心神荡漾。是的,凤九觉得现在的自己心神很荡漾,这次总算是她比姑姑先知道了个八卦了,终于可以拿去讲讲,顺便暗暗地炫耀一下。
凤九怎肯放过,拉了住东华就想盘问清楚,问了半天激动的情绪发泄完了,话倒是没有说清楚。东华借力将凤九抱了住,挑眉疑问,“想知道?”
凤九点头有如曾经被滚滚嫌弃的拨浪鼓,诚恳地甚至觉得,刚刚点得有点头晕。
东华眼神悠远,“唔,晚上再跳个舞给我看看?我新近听闻了一首曲子,正好试试音。”
凤九觉得以上次的经验,跳了舞肯定得不到答案,还会白白搭了自己进去,缠着帝君写了保证书这才罢休同意了。
这天晚上,本来有娘亲答应好一起睡的滚滚君,仍是一个人睡在了偏殿。
次日,凤九直到未时才爬了起来。凤九将枕头想象成帝君的样子,三打两踢扔下床去,哀怨的美目之下是两个乌黑的眼圈。“白凤九啊白凤九,你怎么这么不长脑子,又被诓了,你还敢更二百五些个么。”
一件宽大的外袍罩了下来,将凤九盖了通透。
凤九挣扎着露出脑袋来,愤怒的表情在看到居高临下的帝君时还是本能地畏缩了。
东华将她额前碎发拨至两旁,温热的呼吸喷在凤九脸上,凤九觉得脸颊开始烧了起来。东华盯着她看了一下,在凤九尴尬地扭动时才从容道,“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做……做什么”凤九觉得舌头都要打结,心生紧张,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东华整理着衣袖,将她的衣裳一件件递给凤九头也不抬,平静道,“去青丘。”
对于此次的青丘之行,在凤九惊魂不定地凝视下,重霖再次发挥了解语小花的作用,挺身恭敬替帝君解释道,“帝君说近日宫中宾客将至,唯恐扰了殿下清净,是以带殿下去青丘小住一番,由小臣留在宫中代为招待。”
一旁听着的东华脸上浮出点不耐烦来,表情仍是淡淡地,那只一贯执着佛经的手,此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节奏。东华打断了重霖的话,“你太啰嗦了。”
重霖猛然收住话,头低下去恭敬作揖,暗暗吐气。凡事只要牵扯到凤九殿下,他就很难称帝君的意。
东华想了想,有意磨人似得微微摇摇头,待重霖脖子几近埋进衣中才又悠悠开口,“他们太烦了。”
凤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其中的深意,只觉得冷汗簌簌下落,完了,她现在这个样子,还带着滚滚,若是被阿爹阿娘晓得了,青丘必然要几日不得安宁。
凤九想了想,冲重霖暗暗使了个眼色,后者眨眨眼领会退了下去。凤九默默走到东华身边同他商量,“帝君,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回青丘,如果没有事的话你再来,滚滚呢,你就说是你收的义子好不好。”
凤九心里一个算盘打得响亮,如今自然与往日不同而语,上次她断了念头一个人跑了出去,只希望此生不再与帝君有任何瓜葛,现在她只想一直陪在东华的身边。因此阿爹阿娘那边少不了要软言软语哄下来,至于她爷爷白止就有些麻烦了。凤九只希望自己能成功说服家里这些长辈,起码他们不会再同帝君为难。
面子上做的极为镇定,一番话说的条理清晰真诚可鉴,奈何手上早已紧张得微微发湿。凤九忐忑地看着帝君,觉得自己犹如第一次课业考试时偷看小抄怕被发现。不过嘛,正如看小抄一样,多了就不怕了,凤九默默自我打气,没关系,次数多了就不紧张了。
可是帝君不是这样想的。帝君很疑惑地挑了挑眉,护额上的蓝宝石熠熠生辉,我们难道不是一个辈分?
凤九咧了咧嘴心下说当然不是,但是想到当初藏剑之礼他代自己同聂初寅比试时的那番话,心头一软换了个调调同他“是是”地揶揄。
东华继续道,“论行辈你爷爷在我之下,你可以放心了。”
凤九搭在帝君臂上的手抖了抖,最终握成了一个小拳头,面上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听说夫妻同心,帝君倒是知道她的担忧,可是哪里有这么样安慰人的。
临走时凤九百般向重霖确认帝君有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做。精亮的眼睛下隐隐绰绰有些哀求的意味,额间的风羽花略略一黯。
重霖掩着袖子偷笑了一下,难得失了恭谨端正的样子,再三保证帝君并无事做,现在就可以前往青丘。
稍失了色彩的风羽花又暗了几分。
迷谷得了消息,老早便守在谷口侯着。他心想着,东华虽是天族的一大尊神,但为人清冷,性子大抵同太子殿下有些相近,是以宫婢小仆应该不会带过来。然凤九殿下于厨艺上头造诣甚佳,于居家也是一流,于照料帝君上更是事无巨细登峰造极。所以,迷谷只将那几间狐狸洞收拾了番,净净灰尘,未招来任何婢女。
迷谷猜的没错,半个时辰过去,祥云落下,正是十里桃花灼灼怒放之时。花枝摇曳,点点花瓣飞舞,入了眼帘的唯有东华凤九同滚滚三人。
迷谷见状忙抬了步子上前恭敬作揖,“小仙听闻帝君将至,遂在此恭候大驾。”挽间搭着的白毛巾向下溜了溜,迷谷悄悄抻上去,指尖揩了揩,东华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青丘素来民风淳朴,不拘礼节。尤其是自姑姑白浅嫁入九重天之后,喜好游历四方的白止帝君更是难得回来一次。是以于礼节一事上愈发地懒散。因此,迷谷的这个揖,做得样子难看且不说,动作生疏又僵硬。
迷谷未察觉到自己的姿势有何难登大堂,腰直了一点,眼风瞟向凤九,嘴角扬起来,语气中带了丝安慰的语气,“凤九殿下,姑姑交待过了,以后这几间狐狸洞就留给你住了。还有您放心,你爷爷他们都不在。”
最后那句话,迷谷特意咬了个重字。他素来跟着白浅身边,于凤九的性子他自然也知晓了不少。此时他正说中了凤九的心头事。此番好容易回来了,却牵了头小狐狸崽子。迷谷含着笑意看了眼滚滚。凤九定会害怕被她爷爷知晓。
唔,不过这小孩看起来实在沉稳,不如阿离小天孙那样活泼。这一头银发倒是同帝君相似啊。
迷谷凑了前去,借着凤九同东华两步先行,变法子现出了个枇杷出来拦住滚滚。迷谷努力让自己笑得和煦慈祥些,摸摸滚滚的头说,“我是你迷谷哥哥,跟我来,我带你玩。”
未想得滚滚将枇杷推远了些,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糯糯嗓音回答着,“我娘亲说了,如果有人对我说他是迷谷哥哥,我就应该说,”
“说什么?”迷谷笑容更深,如沐清风惠风和畅。
“我就应该说,我父君天地共主,你看着叫我吧。”
烟花三月,灼灼桃花,正是处处闻啼鸟的好时节。迷谷手中的枇杷滚落在地,果肉裂开来,淡淡地溢出枇杷清香。他觉得,这个春天,对他来说,实在残忍。
凤九走进屋内时还不忘看着东华,面上讪讪有点不好意思。她小的时候,她阿爹阿娘便把她丢给了姑姑。所以这里就算是她的家。但是再怎么算,这里到底是她姑姑的,如今有了帝君,更是不合适。
凤九想了想,同帝君商量着,“辟新的狐狸洞尚且需要些时日,现在肯定是来不及了。你且……忍忍,不要介意。”
东华今日心情似是格外地好,眼尾含笑,任她在屋内晃悠来去,斜斜靠在门栏同凤九道,“我跟你住青丘,都随你就好,小白。”
凤九彼时正在圆桌旁,一时愣神,听着东华低低的嗓音,忽然想起他的那句“你最疼我。”,觉得鼻头有点泛酸。住在凡世时不停迁徙奔走,那时尚未觉得什么。即使有滚滚问起他怎么没有父君,也只是觉得心里有些不适。
如今,倒好像活在了回忆里面。东华的字字句句都会戳起她以前的那些记忆。
凤九吸了吸鼻子,低着头没有搭话。自个儿从桌上捞起一个杯子,沿着凸起的花纹转着。
东华凝视了一会,活动了下手指,换了一个姿势继续站,淡淡开口,“我听说你喜欢吃麒麟株?”
凤九有点惊讶,不明白帝君怎会知晓这个。不过帝君向来无所不能,无所不会,除了厨艺。知晓这个,似乎也不意外罢。凤九琢磨了一会,想到一个重要的法宝。
妙华镜。
凤九揣测,莫非帝君想更了解自己,所以用妙华镜看了自己以前的过往?如若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不提她在太晨宫忍辱负重做小婢女的光辉事迹。如若果真是这样,对麒麟株上心,真真可见帝君心思原来也有细腻的一面啊。
凤九琢磨地有点兴奋,放下杯子转身过来,掩不住的开心,“嗯是的。可惜在青丘怎么也种不活。”
东华默了一会,若有所思。
春暖花开的好时候,风中夹杂着花瓣都带了暖意,洋洋洒洒吹拂着,青丘愈发显得惬意悠然,凌驾在世外之中。
良久,银发青年方才悠悠开口,好听的嗓音一如当初唱童谣般,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麒麟株未曾出过梵境,你将它种在青丘,它自然不适应。因此你待它如何好,它也领不到情。”话毕,顿了顿,又继续道,“麒麟株乃梵境之物,枯后魂化,若得悉心不弃,自然能复活。尚且麒麟认主,想必它枯后,定是一心念想着你,希望你能回头。”
东华逆光而站,凤九没有办法看清他面上表情。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原来麒麟株是这样子的。”又或者比如“帝君为什么不早说!”话在喉头绕了半刻,却只扬声“啊”了一句。
凤九面上讶然,觉得此时的帝君很不对劲。话语间提的是麒麟株,为何却觉得所言非此意。
凤九挪了挪,头抬的略略高一点,眯着眼睛想将帝君看得清一些。“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哦。”东华眸中难得的波光隐了下去。将外袍松了松,淡淡开口,“意思就是,小白你的智商太低了就不要种花种草。”
“帝君说麒麟株认主?三十三天天那么多尊佛爷爷,它一个一个认得住?”凤九的那点自尊心被戳了戳,难得酿起了气势反驳起来。白色的面皮上渐渐现出点红。
东华吃瘪,表情仍是淡淡的,没有同凤九理会。
凤九难得见到帝君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一时激动又继续竹筒子里面向外倒起豆子来。凤九比了比手指,语气更是汹汹,“所以帝君你刚刚讲的不对。它……”哪想话未说完便被一个柔软之物堵住了嘴,熟悉的白檀香幽幽传来,灵台霎时似是罩了层轻纱,模糊了起来。
凤九默默立在原地,确切来说,是呆在原地,任由帝君吻她。
东华将她伸出的手揽了住,扶到自己身后,身子压的更低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这一番唇齿纠缠引得一发情动。凤九迷迷糊糊之中回抱住了帝君,像是溺于水中的人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一时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被扶了住。
东华擦着她的耳边低语,嗓音沉沉撩人心弦,说出的话却是让凤九心疼了一下。东华同她讲,“那时你姑姑讲起你种麒麟株的事情,我便想着无论别的麒麟株如何,我这颗,定是要寻回你的。”
一滴眼泪划过,正好滴在前襟晕开。凤九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埋进帝君怀里。她晓得自己姑姑向来虽然是豆腐心,嘴上是从不饶人的,她不晓得那时她姑姑还同帝君说了什么伤心话。
不过只有她才可以伤害帝君,其他人,她都不允许。
“然后呢,我姑姑她还说什么了?”
修长的手指抚过凤九的长发,东华温吞吞开口,有如温炉子烧水那样磨人。“她要我同她赌我们的缘,”停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指尖是缠绵悱恻的眷恋。“天命我是不怕的,却如何,也不敢赌你我二人的缘。”
凤九挑了一缕发在指尖绕着,轻声哄着他,“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放心。”轻软软的调子,够到了心上头。东华亦将怀抱收的更紧。向来冰凉的手也浮出些暖意。
难得的二人温情,阳光透了些缕进来,照在桌角,生出点点碎光。
番外三
于大多神仙而言,万年不过弹指一瞬间。于等待的人而言,却分分秒秒都是心尖头上的折磨。
第一个年头时,天界纷纷传遍帝君再次下世体验凡尘七苦,徒留帝后一人守宫。一时关心的看热闹的几欲将门槛踏破。白浅劝说凤九先回青丘不成,想到自己过去种种,终是长叹一口气,就此作罢。
第三万个年头时,成玉连宋大婚,成亲时由太晨宫做了娘家,收了成玉做干女儿。嫁衣当身,妆容潋滟,恍惚间凤九仿佛看到了补办的大婚上的自己。迟来的大婚,圆满的大婚,她也是这般,彻底放下了心只愿交之与他。廊坊热闹,唯帷后白檀幽幽,独自寂静黯然。
第五万个年头时,赤壁苍灵的花开遍,灵鸟啼鸣,自是成了一派气候。园中小菜无人打理,吸足了灵气,兀自生了神思,化了小精,自己做了小主子整顿起来。
第十万个年头时,白滚滚的身形已经长大了些,眉目舒展开了,愈发的同某位尊神相似,而等待的那个人却始终还没有回来。
佛说说多是劫,多说是错。他二人虽是天命无缘,却能抖生新命盘。盘盘错错,命理相结,总算是熬过来,她成了他的皈依,然红线生出的劫终是躲不过,需用情来解。
于是他需沉睡修养仙元,她便等。她自少女在太晨宫当奴婢时就在等,如今再加上几年又何妨。
漫长的岁月,很多事情没有变化,一如当初的守诺誓言。
——“你放心,我定会等你,带着滚滚等你。”
——“我定不会让你失望。”暮色浅浅,太晨宫一如既往沉寂,石龛微微亮着佛光。重霖打理着宫中的杂事,未曾扰到凤九。
然漫长岁月,终究一些还是逃不过变化。
滚滚入了昆仑墟拜了墨渊为师。一千年回来一次。
天君准备将位置传给太子夜华,她姑姑最近在发愁继位时的天劫她姑父能否承受过去。
少绾同墨渊终究没有形同陌路。魔族再次被统一,与天界再无相扰。只是,在这之后,少绾便不见了踪影。
凤九守在床头。入了夜,今夜的风刮得有些厉,卷起帷帘沙沙,更衬房中之静。凤九将窗户关好,折身回来坐下,望着那张俊颜,清浅浅地笑了笑。
她支着头,抚过他的脸,同他讲自己今日刚听的一个画本段子来。
“东华,佛说有四皈依。知道是什么吗?”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
“皈依……白凤九……”
那个她心上的人终于自沉睡中醒来,好看的眸子睁开来,望着她,烛光摇曳,东华沉静地看着凤九,缓缓开口,“皈依小白。”
上一次姑姑白浅大婚时,迷谷帮忙迎了亲。彼时怀揣白毛巾的迷谷,因着中间隔了个汤汤盈盈的往生海,雨时花赶着最后的时意竞相绽放,花瓣飞扬乱了眼。那时他并未将东华帝君瞧个清楚。
但是迷谷内心一直坚信,帝君是个两手不沾凡尘事的仙人,有如旧时画上苍何执手,挥剑断万劫之般高大威武,令人膜拜且难以接近番。每每看到他家殿下苦苦奔波,报恩施兼勾搭时,面面上支持鼓励,心里记挂的总还是,殿下你定然又会铩羽而归了。
于是迷谷默默地看着凤九失败这么多年,心痛且不出所料。
这次他出料到外面了,大大的料外。他家殿下不仅勾搭上了,勾搭的轰轰烈烈,险些搭进去了半条命,现下还牵回来了一个小崽子。迷谷觉得很无力,他觉得自己的三观需要调整调整。
还未待调整过来,另一件事将他的三观彻底毁成了炮灰渣渣。
话还得回到那日的第二天,也就是次日。迷谷因为不会炊厨之事,既是凤九回来了,由她做饭是自然的。理由迷谷都想好了。“殿下,当年您姑父在这里借住时,他亲自洗手羹汤,小仙也跟着沾了不少的光。”言下之意,凤九你就快做吧,就算是你姑父,他都照样做过饭呢。
凤九自然没有催迷谷去做饭,她袖子自高高挽起,对着方才从荷塘钓鱼回来的帝君投了一尾满含期待的眼神。
鱼篓里响起一点动静,溅出一点水星子。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浮动。
迷谷犹豫地望着桌上的鱼,纠结许久终于捞起竹筷夹了一小块。语气唯唯诺诺,疑惑与惊恐交加地说着,“我说,好久不见你的厨艺大大退步了啊,还有这鱼的颜色,不大对啊……”
之后的话未说完,鱼肉方才入口便被吐了出来。迷谷向来于人面前不怎么注重形象,现下更是不注。
迷谷抱起茶壶一通猛灌,几缕小水流顺壶盖溢出来,流滴在衣襟,举止动作间分外豪迈。毕了,堪堪用袖子擦擦嘴,眼含热泪真挚道,“我说……你的厨艺还真不是一般的退步啊,这盐也放太多了吧……”
凤九淡定地看着迷谷,将鱼向迷谷又推了一点,犹豫了下,又推了一点才道,“本来没有什么事的,但是你这么一说,还真要全吃完了……”
“为什么……”迷谷背后生出几个冷汗,心升起不好的感觉。
隔座的东华将筷子比好,从容而又面无表情,将鱼拨了下淡然道,“唔,这是我做的。”
迷谷直挺挺摔了下去。滚滚努力想扶起跌倒的迷谷,小脸涨得有些通红却无半点成效。只得脆生生的小孩子呼声,“迷谷,凳子要坐稳当些。”
迷谷自地上爬起,思索了许久,决定为了明哲保身,还是出卖下他家这位殿下,讨讨帝君高兴的好。
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迷谷就着势恭敬低头,仆身同帝君说事。“帝君有所不知,凤九殿下自小便在这里,小仙也算是半个看着她长大的人……”
东华不动声色饮下一杯茶,眼望着凤九波澜未起。迷谷看着没有反应的帝君,咬咬牙,继续道,“凤九殿下自小便倾慕于帝君,芳心暗许非您不可。尤其是您将她救下后更甚,夜夜魂梦归处泪满巾,涕泗横流到不能入目……”
凤九的身子自椅子上晃了晃。
迷谷努力想说的有文化些,挤了挤牙缝又蹦出几个自以为情真意切的绵绵句子,“殿下为了帝君舍了巾帼一心学习红妆,学做了厨艺,手上烫了好几个包都不在意,殿下对帝君委实是天地难见之真情……连小仙都不忍直视。”
凤九晃得更加厉害了。
凤九忽然明白为什么那时她伪造的息泽之书会让情场浪子情字傻子的陌少晃了三晃。嗲,忒嗲了,凤九现在很想把迷谷扔出去。
不过在扔之前,看来迷谷的文化程度同小燕差不了多少,若是下次小燕壮士又为自己文化发愁了,拿迷谷举例这倒是个不错的安慰人的理由。“比如小燕你看迷谷,这么没有文化还不思进取,比起来。你当日给我所写萌少之书,实在是太有文采了。”凤九暗暗点了点头,过几日定要去找找小燕,倒是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这边话题的重心对象东华却只是将茶杯放到了桌上,思索了良久,表情愈加高深,继而平静,直看得迷谷内心忐忑不已,最后唯淡淡地讲了句话。
“哦。”
凤九寻了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日子,赶着时候辟了几个狐狸洞。黛子山前的竹林旁,白云围树水自流处,搭了精致的小竹楼,八角小檐尖尖。凤九本一心想要多开上几间留作以后给小狐狸崽子用,怎奈同帝君争执不过,最后只好多留了两间。
凤九望着那两间,心里还是有点愤愤不平。抿一抿嘴委屈道,“两个的话他们以后就会不黏我了,他们就会自个玩耍了……”
“唔。”帝君帮她把嘴角弯起一个笑容来,施施然道,“这样就正好。”
附近溪水流淌,狐狸耳朵尖,哗哗的水流声穿入耳,像是串串铃铛在耳边响,凤九有些恍惚,为景,为情,更为眼前人。
东华见凤九勾了勾手指头,顺着她俯了身子。凤九手绕到了他的背后,环住他的肩,低低呢喃着,“其实这都是梦吧?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做过这样美好的梦。”
东华皱了皱眉,眼神黯了黯,轻拍着凤九的后背,过了许久才哑声道,“这是真的,小白。”
折颜上神寻来时正是一个难得的阴雨连绵天。凉风吹了吹,挡在了栖翎山头止步不前,只得围在了原地盘旋不止,引来了无根水清落落下来。凤九将将自一个回笼觉中醒来,瞟见帝君正支在小几案上试茶。晨雾隐约,窗外的景色略微有些迷蒙。
迷谷在外惊恐地唤了几声,道是折颜赶了个早过来了,正同滚滚说着话。
凤九一咕噜从床上滚了下来。
素来英俊如斯潇洒如斯的折颜上神,此刻正是双眼赤红,发丝凌乱,衣裳未曾换过番,徒滚了一席褶皱。
见是东华出了来,也顾不得什么礼,急躁躁地便开口,“近日愚兄见到了一位故人,贤弟可知是谁?”
未等帝君作答,又自顾念道,“是少绾。我记得那时她分明已是灰飞烟灭,为何又……莫不是贤弟你……”继而念了句佛,面上重新拿捏了一副难得幽怨模样,向着东华拱了拱手,“贤弟在这里果真是逍遥,愚兄在三重天候了七日也未能见到贤弟的影子,太晨宫中的茶只怕也是要吃腻了。”
平心若论折颜与东华的交情,其实还是不错的。昔日同窗为友时,折颜没少暗自鼓劲和东华比较番。虽然他每比必输。好在如今东华同九儿在一起,他也总算是有个比得上了。何况他二人之间还隔了少绾,话把子还是能一起道上几句的。
然帝君却没有同他道这等事的心。帝君将袖子拢了拢,将这个揭起陈年旧事的引子推了回去。东华淡淡地说,“嗯,我知道了。”
折颜素来喜欢寒碜少绾,尤其是别个鸡毛蒜皮的小碎事,定是要同少绾膈应上百来回合。折颜自认为这是一个表示友谊的方式,并且乐此不疲。却未曾想过少绾也就只将对面这位面瘫兄认作了好友,于他,则视为了嬉笑打闹。
是以,少绾回来后,单单只寻了东华一人见了面。被折颜撞上实乃是个意外。
少绾不知道折颜盘下了十里桃林酿酒隐世。奉行劝她走小路回去,莫要被什么闲杂人瞅见了惹来一番事。并非打不过,奉行诚恳地建议着,他只是担心自家这位老祖宗手下没个轻重招上麻烦。现下可不比当初那副乱打乱闹的时候,四处都是有规矩的,违了规矩,神族的桑籍亦或者自己族的姬蘅,哪里有人能幸免。
过了九重天,少绾偏了道,远远望见前面一片模模糊糊的粉色,直连天际,灼灼欲燃。隐约可以嗅到带着湿湿酒气的花香,耳边约约回想起一个人的冷哼来。“我看这鸳璃花开得粉嫩正是醉人,可惜插在你鬓间实在是糟蹋了,你以为我师兄会欢喜吗!”
那个女子一身白衣翩翩,羽衣飘然,柔柔弱弱硬是生出了妒意的恨来。神族亦也如此,又能比魔族好了多少,装作救济苍生的模样,也不过顾着自己私心遮遮掩掩,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有时还不如魔族来的坦然。
初时并未已然,只是不理不睬任由对方跳脚,然话究是入了心底密密麻麻占据了一脚,此刻生出了刺,一点点割着心头。
无视了奉行在身后的惊呼,少绾加快了脚步,兀自一人过了去。待落地才明白,并非是意想之中的鸳璃花。花瓣点点,错落着几树雪白,是魔族之地未曾长过的植株。似乎有动静响起,少绾反应过来,转身隐了踪影。
而后过了几日,难得的大好心情,少绾寻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怡情之时又喝了些小酒。量没有掌握好,有一点过,少绾晕乎乎,竟又拐到了那片粉色花海之处。
拎了一处低枝,少绾盯了半晌,自言自语道,“呵,你是什么花?”
折颜方才将两坛子桃花醉埋好,便瞄见一个人影,看起来眼熟,听声音也甚是耳熟,折颜想了想,奈何记不起来,估摸是哪一个常来替她家主子讨酒吃的小婢,正了正声,答到“是桃花”。
少绾拖了一个长长的低音,“咦”字念得千回百转,扭了身过来笑回道,“怎么,你是这里的花妖么?”
花瓣遮挡了视线,折颜瞧得不大清晰,只觉得心里一惊。走近了些,折颜一个步子没抬起显着绊倒自己。碰到了一处枝,花瓣纷纷扬扬自头上落下,折颜打了一个喷嚏。
今天没有碰酒,所以折颜觉得自己一定是还没有睡醒,这才看到了最不可能出现的人。
恍惚之间,少绾已经不见了,折颜呆愣在原地。有一处突刺挂到了少绾的衣角,折颜拾起那片捻了捻,是真实存在的触觉,气泽也是记忆中的那份熟悉。
一时间,折颜面上喜色难辨,入了神,竟连白真走近了身前都未觉察。
折颜自那时便没能睡个好觉。他知晓这样子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墨渊,但是直接去昆仑墟将他自关中拉出,应该不合适。折颜决定,先从东华这边入手。
写去了一封信,委婉表示自己有要事商议,左等右等未收到任何回复。登门拜访,他后脚入帝君前脚刚走。倒是那个管事的,名唤重霖的小官,为他斟好了茶,回敬道,“帝君知晓上神您将来,奈何要事缠身,遂让小仙在此代为招待。上神若不弃,可候些时日,帝君若归小仙必会第一时通报。”
折颜摆摆手,不必了。于是他每天都会亲自寻到太晨宫等东华,重霖面上有几颗痣他都认数了出来都没能等到这位尊神。
折颜终于是坐不住,提了步要走,忽然想到这些时日未曾见到过凤九丫头的动静,拐弯抹角打听了番,知晓是同东华一同出了门。
折颜猜想着莫不是去了青丘罢。
这一猜总算是中了。
折颜咧了咧嘴,期期艾艾开口,“贤弟这番话说的见外了。依贤弟之所见,你看这事如何告诉墨渊?真不知少绾是如何归来的……”
东华不耐烦地顺了顺袖子,指节修长抚去落在身上的花,道,“知晓如何,不知晓又如何,他二人的事,岂容下别人插足。”
折颜听闻,苦笑一声,也罢,他向来喜好八卦,于这事委实八得有些过了,左右也算是做过不少事,当年那些很多他也脱不了干系。
倒不如同东华一样坐为壁上观。
“其实,那时是贤弟出手救了少绾罢……”憋了许久折颜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东华目光浮了浮,望向不远处假装看风景,奈何演技不高超遮掩不住听墙角事实的凤九,淡淡回答,“你话太多了,很吵。”

青丘近来打破了常规,格外热闹,贵客不断。风流倜傥的连宋神君是在第二日寻来的。
连宋面露严肃之色,一来便同东华在屋内商议起事情半晌没有出来。
凤九觉得很奇怪。平素不正经的人都这样子正经地来找帝君,总觉得似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但看东华什么话也没有说,面上也是平常之色,便没有多问些什么,不如照料好他和滚滚就罢。
凤九窝在厨房里做起了果子羹,清清凉凉最适合将春日的闷气一扫而净。迷谷带了滚滚去后山上摘枇杷。枇杷可以用来做枇杷膏,凤九盘算着晚上又要加不少点心了。
连宋将茶叶沫子抚净,徐徐吹气小小喝了口,热气熏在脸上。定了片刻神,连宋方才开口,“我听奉行说你跑到青丘和凤九度日子来了,你倒是闲情逸致。”
奉行知晓连宋乃帝君的忘年交,遂直接说了帝君的行踪,引了连宋来此。
东华敲击着桌沿,有节奏的连续“笃笃”声,漫不经心同连宋道,“有何事托我。”
连宋扇子没拿稳,跌落到地上,捡起来时没有掩饰好,露出一副颓然模样。打开扇子又“啪”一声合上,良久低声道,“我当日聚的魂分明已封好投入了凡尘之中辗转转世。”
东华点点头,“成玉”,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近日我发现,成玉身上的魂似乎有些不稳,或者说,她身上开始带了红莲的气泽出来。”
连宋没有继续说下去,倒是东华发问起来,“这样也不算糟。况且她做回那个红莲仙子还是成玉元君,决定权在你。”
连宋长吁一口气,“她为桑籍如此,我又怎会让她再去受苦。没有经过允许,强聚了她的魂魄,也不知她知后是否会记恨我……”
东华提点道,“成玉向来便没有顺眼看过你。”连宋勉强一笑,嘴角勾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感慨一声,“你这点倒是跟夜华挺像。不过,”话风一转,板板眼眼道,“她是她,成玉是成玉,我护着她,却万不会将她同成玉分辨不清。”
“她救桑籍之事想必天君心里明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但若她果真回了来,未来之事如何我尚且不能料到了,今日是来拜托你,且将成玉收作干女儿,日后天君若真要如何,也会看在你的面上从轻。”
东华将案上的棋局布好,眉毛挑了挑,下了一子,漫不经心答道,“我不是早同你道过此事么,想想怎么称呼本君吧。”
连宋一口茶喷了出来,呛了喉咙,颓唐之色一扫而净,打着哈哈连忙转移话题,“此事,此事以后再议。”话毕,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牛黄色的封纸,透染着安息香的香味。
连宋将信递给东华,道是息泽寄来的,奉行担忧其中有何要急之事,托他带了过来。
连宋坦然补了一句,苏陌叶同他大致讲过阿兰若梦境之事,也知晓了帝君凤九二人影子的纠结情事。本着对至交的关心爱护,他将这封信窥了窥。
末了,补了一句话,“有空给我带个那果子回来。”
东华将信大致看了一遍,息泽信中说到那颗树如今已经长成,结出的果子实在是从未见过的。他摘了一颗尝了尝味道还不错,具体有什么功效暂时不知,择日会送些过来。
话末还提到,这树生出两个灵识来,竟幻化出了一双男女。模样周正,隐约有些前人的模样。
东华将信放下,一步子堵了连宋的路,毫无声调地开口,“下次记得称呼。”
夜里凤九睡得不太好,翻来覆去没有困意,待东华放下了佛经近了榻时,一轱辘自床上坐起。
东华听了动静,招决将夜明珠亮起,坐在榻边替凤九把头发理好。“怎么了?”
凤九拧了半天,委委屈屈转过身子留个后背给帝君,胳膊向后够了够,够不到地方。凤九低声同帝君嘀咕道,“这里不知道是怎么了,疼得厉害,你且帮我看看。”
东华淡定地看着眼前的白色脊背,夜明珠光照过来仿若洁玉。东华声音有些暗哑,将凤九的衣服拢好,答道,“好好的,没有什么。”
凤九又拧了拧身子,不甘心道,“就是疼的厉害,想必是今天做栗子膏太多了,酸软到了吧。我给你做的花泥呢,给我抹抹。”


凤九一直没有敢回头,她这些天心跳的实在厉害,生怕眼前的这份安宁又是暂时的,愈发的不安,便愈发的使小性子,求的暂时的安全感。
后背突然传来清清凉凉的触感,东华手道用的极轻,一点一点抹些,花清香入鼻,凤九咬着下唇,不支声。
“其实不疼吧。到底怎么了?”说这话是时候帝君稍稍加了点力,话语处勾了上扬的尾音。
话像一把小勾子,挠着心里几欲落下眼泪。凤九软软的哭腔回应着,“就是疼!”
积聚的话像像倒豆子一样蹦出,凤九大口喘着气,努力一口气说完,“你什么都不说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知道,他们那么一本正经得来找你一定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会发生什么呢,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只怕是要山月以秤星月落子的地步,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担心,很害怕。”
凤九突然转过来,玉臂自脖颈处揽住东华,靠在帝君胸膛处喃喃自语,“好几次都是这样,明明走在一起了又被那些事拆开。”
东华没有答话,指尖揩去凤九的泪水,低头落唇,目标却是凤九的嘴角。
一点点沿着嘴角,到鼻尖,到眼睑,再至眉梢,东华一路吻着,轻声安抚着凤九一切都自有他在。再向下蜿蜒,停在了耳垂处,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顺着脊背骨抚弄着,引得凤九深深连吸了好几口气。
是东华惯常行事的方式,温吞吞有如茗茶,将每一口滋味细细品尽;有如丹青执笔,线线勾勒,点点墨痕,举止间是从容不迫。
凤九觉得呼吸有些困难,灵台模糊一片,下一步要做什么需要想很久才待反应过来。
整室清香四溢,习风轻撩起软纱,似是紫色轻烟,正是一个晓风凉爽的夜。
凤九望着对面独酌的少绾,一时间有些弄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展至此的。
她记得回到太晨宫后,弯过前殿,隐约见到小狐狸和其他几个宫娥扎堆碎语。纵是狐狸耳尖也没有能听到个全部,惟模模糊糊捕捉了几个词语。比如魔族,比如首领。停顿的空余,话间还补了几个倒抽的凉气。想必大抵是魔族又出了什么乱子罢。
凤九念着许久未见过小燕,决定过去同他问一问,顺便聊表下自己的一番关心爱护好友的心意,想到便是做到,未同东华知会一声,凤九便没了踪影。
重温起了前因,待回过神来,凤九望着少绾的眼神变得有些犹豫。后果说出去委实有些丢人。
她本是念着防患于未然,能不招麻烦便不去惹的念头,化回了原身,特意将自己的尾巴藏了住八尾,周身检查好了方才一路奔去了魔族。未料没打听到小燕的踪影,反而被一个人揪住了后脖颈,对方手劲拿捏得稳当,凤九只要稍稍挣扎便可尝到疼痛的滋味。
大丈夫能屈能伸,凤九默默的屈服了,耷拉着脑袋,直至对方提着自己进了一间屋子。凤九打量了四周围环境,单调甚至粗犷的摆设,估计这只手的主人是位魔族大爷,还是五大三粗浑身蛮劲的那种。
凤九心底里拘了一把泪,念着“吾命于今日休矣”一边祈求着全能的东华能够发现自己的消失,过来将她寻到。
东华没有来。东华正在小花园里淡然修整他的香树苗。重霖打理的不尽他心意,新长出参差不齐的一茬,东华一枝枝地剪着。
“祖宗,祖宗……”连续不断的唤声终于将凤九吵醒,迷迷糊糊爬起来却发现所叫的对象并非是她。奉行正跪在一旁,涕泗横流地同自己身旁的少绾说理。
凤九低头看了眼少绾,对方正豪迈的躺在地上,层叠裙摆散开,凤九勉强辨认出了其间二郎腿的姿势来。少绾的气色看起来比平时好些,眼见少绾没有望向自己,而是出神地盯着天空,四下皆青青草地,小野花点缀其中,水雾气泽弥漫,是个陌生的地方。
凤九想了想,料是自己掉入了少绾使的幻境中,一时间无法明确她的意图,不如静观其变的好。
奉行继续断断续续同少绾讲道,“祖宗,那样多的好男儿,比如白弈,比如折颜,比如东华,比如我,可是,您怎就看上墨渊了?您不是之前总说他也娘娘腔装正经?您可想清楚了,他是神族,魔族神族想通是没有好结果的。”
少绾听得一愣神,秀眉皱起显出小小的川纹,故作不解问起奉行来,“若说其他人我尚且能理解,可是你,也算是个,好男儿?”
奉行黑了半张脸,腰挺了半直,炯炯有神地说道,“祖宗,我知道您定是念着我在您身边的缘故,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少绾没有作答。侧过身卧着,择了一片叶子绕在指尖又解开,不知在想何事。奉行极有眼色的止住了口,四下静默。
继而光华流转,恍惚间已是灯案昏黄,月半明时,宣纸凌乱地铺满了一地,一枝上好的狼豪断为两截丢弃在地上。凤九望着对面相拥的二人,有些面红耳赤,踌躇是否应回避一下。
他二人也并非是相拥,姿势在外人看来是仿若偎依,实下则是不动声色的斗法。墨渊扣紧了少绾的腕间,正欲发力,却突然察觉到对方卸了所有术法,惊异间松了手,任由少绾挣开了束缚。半黄的灯光下,女子红唇轻起,道的确实最致命的话,“墨渊,你喜欢我。”
墨渊面色冷了三分,略扬起衣袖正欲赶走眼前客,少绾又轻笑一声,眉眼间带了一点点温度,“你输了,你喜欢上我了。”
之后的事情并无多少起伏。墨渊从没有承认自己对少绾的感觉,少绾也不介意,他二人仍是不咸不淡的上课,斗法,参理,平淡的有如其他任何一对同窗。
唯一让凤九双目放光了一下,仅仅只是东华,她夫君,上课继续打瞌睡,折颜也趴倒在桌时,少绾团了张纸,揉成厚实的圆球,悄悄向他二人砸去。
阳光正是明媚时,外面鸟啾啾鸣叫。墨渊看书的目光偏了偏,扫过少绾,嘴角浅浅扬了一下。
眼见当初打听不到的旧时八卦就要呼之欲出,凤九突然高兴不起来。如今墨渊仍在他的昆仑墟,少绾也是孤身一人,可见他二人定是发生了什么没有在一起。
凡间的话本子看过那样多,可都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好结局。如今这要发生什么不好的预示,凤九觉得,她不想继续看下去。
可是怎会看不到。少绾引了她来,她必然会看到所发生的事情。
上古的战场,实乃真正的战场,现下各界之间不断的摩擦,小打小闹比起来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横尸遍野,地面浸染了淋漓鲜血见不到原本的颜色,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腥味。
烈烈苍风刮得脸生疼。自上次被墨渊重伤之后消失在众人眼前的少绾第一次露了面,却是倒在了他的掌中剑下。轩辕剑埋入胸膛,自嘴角处溢出几丝血,灵格逼近破碎,少绾吃力一笑,继而摇头叹息,“对我,总是很残忍。”(这里不解的可以参见楼主前文的墨渊少绾两个番外。)
这便是当初的事实,少绾作为魔族的祖宗,终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她的生命,虽然最后她没有真正灰飞烟灭,大抵是有人救下,再是回不到初时的意气风发。
凤九望着眼前的景象,只觉感同身受般,绵绵的痛自五脏六腑内蔓延出,透入骨中。
少绾的声音平平自耳后想起,“'很痛是吧,我当时便也这样的痛。唔,今天可是我的忌日,我得想想怎么过。”
霎那间灵台明朗,凤九心知今天是撞上了少绾伤情时,自己又多言问到了她的过往,现在这副情形,追根究底,还真是她自己惹出来的。
凤九捂着心口,努力想减轻疼痛,奈何不起作用,一个失力坐了下去。
突然间酒气夹杂着白檀香起,自肺腑由上至下的清凉,一袭紫衣立在身前。
那双修剪了香树苗的手上执的正是苍何。灵光骤闪,剑花缭乱迷蒙了眼。
凤九直至重新恢复视力时方才开口,迟疑地望了周围,果然是回到了少绾带自己进的那间屋子。凤九惊喜地同帝君谄媚,两眼弯弯,“帝君你果真来找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东华淡淡瞟了眼凤九,向凤九逼近了一步,语气中略略带了丝怒气,“你消失了三天。我从妙华镜见到你在这里。”话毕转身立起剑,指着正欲凑近的少绾,“若再发生此事,我定不会客气。”
闻言少绾拍桌而起,怅然之色一扫而空,指着东华言语间很不淡定。
少绾问道,“我说都这样了你还不跟我打一架啊,我求你对我不客气啊东华。”
东华没有同她理会,抱起凤九自外走去,少绾的声音仍在身后响起,“哎凤九,你刚刚看到的那些可都是真的啊,我是真的很难过,就看在今天是我的忌日的份上,你就帮我劝劝东华跟我打一架吧。”
少绾同凤九之前仅有一面之缘,并未知晓凤九的名字,东华不同寻常的性子,自然记不得该介绍一下他这位帝后的名字,是以当初见过东华这一家子后少绾向奉行打听了下,顺便还知道了这位老友上穷碧落下黄泉寻媳妇的糗事。
凤九抬头望着东华的侧脸,觉得他有这么一个好友真是艰辛且不易。
东华闯魔族的次数并不多,第一次是为了手下的孟浩,夺回他失去的蛟爪;第二次是为了寻找丢掉的那只小狐狸。那时他几乎将魔族搜遍。而第三次是因为对他很有想法的姬蘅,算了这个可以忽略。东华将手收得更紧了些,这只爱跑的小狐狸以后是要好好看住了。
路边红莲本是汲取魔性长成,此刻禁不住灵气,皆萎靡蜷了花瓣将近枯萎。凤九揽住东华的脖子,同他轻声道,“我有些困了,我想睡一会。”
东华脚步一顿,继而平稳的继续前行,低头在她发顶吻了吻,“睡吧小白,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凤九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唤来了重霖。“重霖,我听说,魔族统一了由少绾做了首领?”
重霖神色一怔,呐呐回答道,“是啊,前阵子发生的事了,殿下您不知道吗?”
七、
连宋闲来无事,心心念念着东华近日拭出的几份新茶,揣了面挂了白玉坠的新扇便待造访。连宋心情甚好,同打扫院落的小仙婢说话时唇上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怒发冲冠为红颜,深夜闯魔族,如同当初找小狐狸那般,连宋扬了眉,思索着等下该是如何开口,向东华讨个嘴上便宜。
刚踏出院门,有小鸟雀的啾鸣之声隐隐传来,藤萝花挂不住的露水跌落在连宋的衣襟,晕开作一朵暗色的小花。空气中弥漫的是花香的气味,夹杂着石龛徐徐吐出的三清香,连宋呼吸一窒,笑意未来得及消去,身体早已先反应了过来,失了力的扇子自手中滑落。
院落小门的另边,女子盈盈清秋之色,一袭素衣,替他将扇子拾起递上。女子不做声地叹了口气,轻声唤着,“三殿下,别来无恙。”
连宋自她手中接过,面上还是有些愣愣,遂而携了丝苦笑道,“你还是一样不喜欢走正门,长依。”
连宋半眯起眼。他从前一直想不通为何魔族崇尚红莲,而仙族偏偏任命了一个红莲仙子。他记得当时他还特地过去诚诚恳恳去向这位新飞升的仙子请教了一番,“莫不是,你其实是魔族派来的奸细?”结果自然可想而知,那天各大仙官奔走相告,风流倜傥的三殿下,被一个新飞升的小仙追了遍个九重天。
自后便是不打不相识,他因着自己身份的缘故得到了压倒性胜利。苏陌叶曾经下棋时借此同他笑话,他报以一笑,论法力他胜的不是一点半点,然他怎可对一位女子动手。见着红莲小仙满目通红,紧张的勾手指不停地道歉,他点点头,道是没有什么。红色的衣裳正衬她的肤色。这是连宋对她最初的印象。日后,常常无意中遇到她,时间久了,连宋平素对她也带些了照顾。
从回忆里恍惚而出,连宋勉强一笑,偏了偏身子,冲她点头道,“进来吧。”
出乎意料,长依反而是恭恭敬敬一叩拜,郑重其事地道谢,“承蒙三殿下照顾,小仙感激不敬。自后小仙如何,再不敢劳烦。”
模糊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成玉那张面容,任何时候都不服气鄙视的神情,渐渐同眼前重合,是一人又非一人。连宋沉默,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仙族除过最后羽化救苍生万物以命数相抵,大多都是命数极长久的。而即便如此,魂归天地力挽狂澜也未是轮得到寻常的小仙小官的,他们那半点星子的修为,连同魔族鬼族大战都可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顶多能撑一下多看一眼这世间,也就只是一眼罢了。
于大多数仙使来讲,岁月且长,个月还可,把万年过去,日复一日的寻常,奈何都成了种煎熬。于是便有一些耐不住寂寞的干脆下了人间同凡人来了场轰轰烈烈的情事。胆子小的,只敢守着几个灵气胜妙的地方,偷瞄一眼作事的艳丽仙娥。
这也只是少数。
大多数人的胆子最小,只敢寻了成玉元君,问上一句“仙子何时设席”,下次便拖家的拖家带口的带口,兜里揣着把个果子,几斤瓜子,赶来听上一听新的仙帷秘史。
奈何最近众人有些不解,成玉元君不见了。寻了天上几重,连她的衣角也未见到半片。没了往日的八卦养神,近来各人竟有些怏怏,只盼着成玉元君早日重新回来,背地里咬着帕子含了一圈眼泪,连带着朝时望向天君的眼神都带了丝委屈。
天君被看着有点不自在,椅子上不做声地扭了好几次,努力让自己不跌下来。
然而这事一出,哗然了整个天族。
昔日私自违反了天轨助桑籍救出了那条小巴蛇的长依神君将要被处决。为了彰显自己的善解人意公正公平,天君特意请了青丘一族同来商量,甚至又还将东华这尊大神也生生从太晨宫搬了出来。
这样极长久的事情,记得的人已经不多,天族的太子夜华出生之时也已都是过去了遥遥远远,因而这事对他而言,实在是陌生。饶是一旁的白浅也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初那桩退婚的事。说到底她倒还须感谢桑籍三分,她同夜华之间桑籍他二人多少起了帮助。
只是这长依之事她着实不知情。她前来之前打听了一番,知道有这事的人少,知道这事是怎样的人更是知之甚少,磨的她心尖发痒,直道“看不出这桑籍竟也另有一番风流韵事。”
凤九眼巴巴和她姑姑对望着,用眼神暗示自己特别想过去,只是身不由己。她那位帝君端了杯茶,慢慢喝着,面上无任何波澜,底下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示意了下她的跑神。
白浅挑了挑眉,一副了然的样子回应她,“无妨,你们继续。”
众人将这台下跪着的长依元君打量了轮番,面熟却又似未曾见过般,倏忽间才恍然,这长依竟同成玉元君有些相像。
天君开了口,道了长依的罪过,便挨个问起众位,这责罚该如何是好。
没人敢吭气。
殿内死一般的沉寂,连宋自进了殿内就收了扇子。此刻握着扇骨,手心不觉出了汗,面上强装作如沐春风的样。
东华见他唇角带笑,微微有些迟疑,“你倒也镇定。”
如沐春风的连宋伏低了点身子,压低了声音回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东华云淡风轻,头也不抬继续把玩着凤九的一绺发,“本君答应过你什么了。”
连宋脸色有点开始难看起来,险些将扇子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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